問：你談到愛因斯坦的思想對你的影響不只限于方法論，還有他如何看待科學研究和職業(yè)等問題。其中很有意思的是愛因斯坦關于致力于科學研究的觀點：看守燈塔這類職業(yè)可使青年科學家“足以糊口”，“使他有足夠的時間和精力”，“有機會有一段時間不受干擾地專心致志于科學問題”。你認為，深刻的學術發(fā)展最需要的不是競爭。為什么?我們?nèi)缃衩鎸χ蚴袌鼋?jīng)濟的轉軌，一切都在市場化、產(chǎn)業(yè)化和商業(yè)化，你卻告訴我們學術探討不是在競爭中取勝!請你把你的觀點說得詳細一些。
許成鋼：愛因斯坦所說的“看燈塔的職業(yè)”有利于青年科學家專心致志于科學研究。說到底，什么是科學研究?科學研究的目的是什么?這些是我們必須搞清楚的。科學研究的終極目標是認識世界，而不是追求功名利祿。對科學有真正貢獻的總是那些特別能耐得住寂寞和孤獨的人。在中國的轉軌過程中，大家都希望學到最好的東西，這時候也往往容易迷信。
在學術領域，簡單地把頂尖雜志和一流大學作為競爭或評價的標準，可能誤導中國的科學研究。
【資料圖】
先讓我來解釋一下市場的作用。市場在哪一類問題上效果特別好，在哪一類問題上產(chǎn)生的效果不一定特別好呢?經(jīng)濟學對這個問題已經(jīng)討論得比較清楚。一般來說，市場本身能夠產(chǎn)生特別好的效果，需要有這樣幾個條件：一是沒有特別嚴重的信息不對稱；二是沒有市場失靈；三是第三者能確認的情況；四是市場參與者都有無限的認知能力。所以，凡是碰到符合上述條件的問題，那么在市場上解決，效果總是很好。
但是，如果我們討論到研究，包括學術、藝術、思想等這些領域，往往嚴重違反上面說的這些條件。比如學術，尤其是最有創(chuàng)造性的那些貢獻，一定意味著在它剛出來的時候，只有很少的人能夠做出判斷，大多數(shù)人根本無法判斷。即便是所謂的專家，絕大多數(shù)也沒有能力判斷。在這種情況下，市場就不能很好地運作。
市場特別重要的運作方式是排序和評比競賽機制。通過評比和競賽，在一定條件下，能夠給工作有成效的人最高的獎賞和回報。但這往往與最需要創(chuàng)造性的科學研究有很大的不同，甚至有沖突。
什么是可評比、可排序的呢?可評比、可排序就是可以競爭，可以競爭的東西通常是相似的，不相似的東西之間很難競爭和排序，但是“創(chuàng)造性”的基本含義就是要做與別人不一樣的事，要多樣化，要差異化。越是創(chuàng)造性的科學研究工作，越是跟別人不相似。如果把科學研究都壓縮到相似的領域來競爭的話，會引導許多人做相似的、低水平的研究工作。因為只有這樣你才能和人家比。
對于科學研究者來說，自由是非常重要的。在一個對自由有壓制的社會里，當然會扼殺創(chuàng)造。但是，在另外一種情況下，對于什么是自由，人們認識得并不是很清楚。在競爭特別激烈的情況下，競爭可以變成限制自由的一個重要機制。因為把研究的目標定在競爭取勝上，就意味著你不是以探索的興趣決定你要研究的問題，而是做別人都在做的事，只是爭取做得比別人好。
競爭有一個條件：能競爭的東西一定是相似的，不相似意味著沒有辦法競爭。而創(chuàng)造性正好做的就是不相似的東西，所以創(chuàng)造性是很難競爭的。因此，當一個機制特別依賴競爭，就一定引導人們?nèi)プ鱿嗨?、趨同的東西。所謂的頂尖雜志、頂尖大學等的排序就意味著競爭——論文之間的競爭。
研究領域劃分過細的一部分原因是，分得細，人和人之間才能評比。一跨越學科就不能跟別人比了。一旦不能比，你就不參加競爭，不參加競爭就一定輸。所以，最后的結果是，當競爭機制在研究領域里變得占統(tǒng)治地位的時候，它會很嚴重地傷害創(chuàng)造性。在創(chuàng)造性工作無所謂的社會里，競爭可能會增加效益，讓大家努力工作，但這個社會的學術水平會下降，特別單調(diào)，沒有色彩。
競爭是一個損壞創(chuàng)造性的機制
問：我們面對各種各樣的商業(yè)化環(huán)境，也許還有個別的藝術家不受商業(yè)影響，在那里守持他們內(nèi)心的驕傲與寂寞。你讓經(jīng)濟學界的青年學子拿看燈塔的人的糊口工資，孜孜不倦地追求學術探索，是不是有點太理想主義了? 許成鋼： 你提的這個問題正好是我想強調(diào)的。 作為科學家，作為藝術家，他們必須有理想。 理想主義是能夠做好科學工作和藝術工作的價值觀和基本素質(zhì)。對于沒有理想和激情的人，追求的或者是立即出名、立即掙錢、立即得到社會地位，或者混日子，這些都無法成為一個真正的學者。 對于科學和藝術，要想成為一個好的科學家和藝術家，理想主義是必要條件。 如果一個國家，絕大多數(shù)人都沒有一點理想主義，對科學和藝術的傷害就很大。 如果周圍的許多人都是理想主義者，那么他會得到啟發(fā)和熏陶，就會發(fā)展科學。 中國歷史上為什么科學家那么少?重要的原因之一是中國的科舉制度： 學術變成了追逐名利的工具。 講到反對科舉制度，現(xiàn)在似乎沒有很大爭議，但是單純強調(diào)競爭和通過競爭獲得學術界的地位，實際上與科舉制度很相似。 競爭本身可以是一個損壞創(chuàng)造性的機制，這點我們必須要看到。 現(xiàn)在的科舉制度改一下就是得諾貝爾獎。 科學研究的目的根本不應該是為了得獎，科學研究最終的目的是為了認識世界。如果要說競爭，那也不應是競爭社會地位，而應該競爭誰研究的問題更深入。所以人們根本不需要迷信得諾貝爾獎，迷信排名。 剛才講的那些都屬于現(xiàn)象，最終的實質(zhì)性問題是一個學者應該追求什么。 科學歸根結底不是競賽而是認識世界。這是一個很重要的命題。比如，國內(nèi)經(jīng)常議論哪位小提琴演奏者在國外比賽得了第一，哪個鋼琴家比賽得了第一，但是最好的小提琴家和鋼琴家之所以“最好”，不是因為他/她比賽得第一，歸根結底是藝術上的成就，是藝術上的理解和藝術上的造詣。 比賽得過第一會有一些幫助，比如幫助別人認識他/她，但最終靠的不是這個。 科學家更是這樣。 那些在頂尖雜志上發(fā)表文章最多的學者，沒有一個得過諾貝爾經(jīng)濟學獎。 相反，多數(shù)諾獎得主在頂尖雜志發(fā)表文章的數(shù)字是平均水平或低于平均水平的。 看問題是不是深刻，對世界的理解是不是深刻，與發(fā)表文章數(shù)量的多少不是一回事。 當然，我需要指出，在任何成熟的學術領域，如經(jīng)濟學，創(chuàng)造新的和批判舊的必須是基于對已有文獻、已有理論事實的透徹理解。 沒有這個基礎的“創(chuàng)造”或“批判”則很難成為科學研究成果。 理想主義的精神是必須發(fā)揚的，同時，我們也要思考能否有一個比較寬松的環(huán)境，讓那些追求理想和探索世界的人生存下來。就拿人類科學發(fā)展史上最偉大的革命家哥白尼來說，中世紀的意大利之所以可以產(chǎn)生哥白尼，是因為那些教會辦的研究機構把科學家、藝術家養(yǎng)起來。 在這樣的制度下，專門有一些人研究天文學。 他們沒有商業(yè)上的壓力，可以追求他們的理想和理解世界的目標。 一方面，哥白尼的學說顛覆了那個時代人類對宇宙的認識，因此受到教會的迫害； 但是另一方面，因為這樣一個制度，讓他有基本的生活保障去做研究。 當然，這里特別重要的一點是，如果哥白尼的價值觀念是追求名利，他就不會安心坐在那里研究，而是會想辦法變成牧師或教主。 因為他的價值觀是追求對宇宙的認知，才坐在那里冷靜地思考和研究，創(chuàng)立了“天體運行論”。市場價值與科研價值
問：與20世紀前半葉比較，對那些有學術追求的人來說，環(huán)境是今不如夕。我特別羨慕哈耶克的那個時代，他常常參加跨學科的沙龍，討論的都是實在令人著迷的大問題。現(xiàn)在商業(yè)化深入我們這個社會的每一個角落，不讓人的心靈安靜。它不僅扼殺天才的產(chǎn)生，還可以把天才斷送。 許成 鋼： 商業(yè)化和競爭對思想和創(chuàng)造性的破壞可以是根本性的。 如果一個藝術家，一個學者在年歲很輕的時候，就上了競爭軌道，腦子里的興奮點永遠在競爭，永遠在和別人爭第一，而不是深入地思考問題，就不會有了不起的創(chuàng)造。 我們已經(jīng)反復講了好幾遍，創(chuàng)造和競爭不是一回事。 創(chuàng)造是要做不一樣的東西，競爭是要做跟人相似的東西，而且做得比別人更完美。 做得更完美和做得不一樣這是兩個不同的東西。 一旦進入創(chuàng)造性領域就沒辦法競爭了。 當競爭成為所有一切的條件，就扼殺了創(chuàng)造。 愛因斯坦說過，“青年人被灌注過分渲染的競爭精神，被教育成貪婪地渴望成就，并且以此準備他們以后的職業(yè)生活”是“資本主義帶來的最大禍害”。他非常憎恨年輕時在德國的教育，這個教育制度特別強調(diào)競爭，給學生特別重的壓力，他那個時候感到窒息，幾乎要喪失了對科學的興趣。像他這么天才的人，在巨大的壓力下也會喪失對科學的興趣，那可能世界上就沒有相對論了，我們對宇宙的認識就不是今天這個樣子了。他打了個比方，一個年輕人在學習知識的時候，像一頭野獸捕獲獵物，如果拼命給猛獸喂食，它就不會有興趣捕獲獵物。 實際上，現(xiàn)在學生面對的競爭和壓力遠比愛因斯坦時代大，所以我覺得他講的其實給了我們一些啟發(fā)。 為什么那時候人們做出的科學貢獻比現(xiàn)在多，其中重要的原因就在于此。 市場活動和科學研究活動有什么不一樣的地方?市場活動的目的是交換，所以它的價值一定是別人給的，其動機一定是要想辦法讓別人給你這個價值。 與此相反，科學研究的終極目的不是為了獲得價值，而是為了獲得理解，最終的價值并不需要別人給。 概而言之，市場活動和科學研究的區(qū)別就在于，市場活動總是要讓別人驅(qū)動，而科學研究是由探索的熱情驅(qū)動。問： 那會不會造成這樣一種悖論，科學研究就成了自娛自樂，而不是造福于人類? 許成鋼： 科學本身并不總是直接從物質(zhì)上造福于人類，而主要是幫助人們認識和理解世界。任何做科學研究的人，腦子里要清楚，你對認識世界的貢獻最終會幫助大眾，有的也可能有物質(zhì)上的貢獻，可是重要的研究成果并不總是立刻就能被人接受。 更不是為了得到別人的肯定，并立即得到回報。 研究工作的最終目的是為了理解世界。 科學和市場的目標可以是非常不一致的，甚至可以有沖突。 市場要追求大眾喜歡的東西，而科學研究追求的是深入和徹底。這樣的例子歷史上比比皆是。 一個好的例子是哥白尼，他是冒著生命危險理解世界的。 如果科學家的目的是為了討好大眾，那么科學根本不會走到今天這一步。 在市場上運作的東西一定是可以在市場上拿來賣的，大眾立即喜歡才有商業(yè)價值。 好的科學研究成果，雖然最終會對大眾有益，但可能需要很長時間才被大眾接受。 而在市場上，為了追求商業(yè)價值，所以要見效快。 但是快對科學研究并不總是最重要的。 在現(xiàn)實中，即使發(fā)達的市場經(jīng)濟對最深刻的研究結果、最偉大的藝術作品也要用很長時間才能認識其價值。 例如，很多偉大的藝術家在活著的時候其價值都沒有被充分認識到，而是在辭世之后才被認識到的。 如果這些藝術家追求市場價值，服從市場競爭的壓力，他們就只好放棄自己追求的美的目標，那么我們就永遠不會有這些藝術瑰寶。 比如凡·高（“必記本”注： 即 文森特·威廉·梵·高荷蘭后印象派畫家） ，當時荷蘭是世界上最富有和市場最發(fā)達的國家，藝術品交易在歐洲已經(jīng)是洲際范圍的了，但是沒有人欣賞他的作品。 可以很清楚地看到，市場在這樣的領域并不能判斷出最好的東西。 如果藝術家、科學家腦子里想的都是商業(yè)價值，想的是要立刻出名，要和別人競賽等，當發(fā)現(xiàn)他的東西不被大眾接受，沒有市場價值時，他就會放棄，就會去做容易被別人接受的東西，那么最后剩下的能夠被人接受的都是商業(yè)性的東西。 如果藝術都是商業(yè)性的，研究都是立即有實用價值的，那么，像凡·高這樣偉大的藝術家和像愛因斯坦這樣偉大的科學家就不會產(chǎn)生。 實際上，我們?nèi)祟愖顐ゴ蟮目茖W研究成果、最偉大的突破都不是從立即的商業(yè)價值引發(fā)的。 說了這么多，聽上去好像我特別反對競爭，反對排序。 如果對科學研究這么不好，為什么競爭在現(xiàn)實中又用得這么多呢?特別是在以美國為首的西方社會。 為什么競爭、排序和評比這么重要呢? 我想其中一個重要的原因是通過競爭、排序和評比可以為外界提供信息。本來科學研究自身的性質(zhì)并不是這樣的，但由于它面對資源限制，包括學生的質(zhì)量和物質(zhì)資源等問題，這時候，以市場配置資源的機制就啟動了。 雖然科學研究本身的價值不是為了立即討大眾歡喜，學術機構卻需要大眾關心，需要金錢，所有這些是屬于市場的。 怎么能夠把人們不熟悉的東西傳遞到外界?在這個時候，競爭、排序和評比就成為向外界傳遞信息的主要方式。 換句話說，市場是在沒有辦法的情況下找到一個辦法，用評比、排序和競爭為學術以外的社會提供信息。其質(zhì)量是非常低的，經(jīng)常是不可靠的。 而且這樣的方式誤導人們過于依賴這樣的信息，誤導年輕一代學生或研究人員。 我之所以特別強調(diào)競爭和評比可能帶來對學術研究的傷害，原因在于，我們討論的不是面對如何把科學研究的信息傳遞給外部和外行，而是討論怎樣培養(yǎng)新一代的年輕科學家，對于打算從事科學研究的青年學子，引導他們該怎么樣思考，怎么樣工作。 這時候就要特別小心。 因為競爭、排序等實際上是面向外部，而不是面向內(nèi)部。內(nèi)部和內(nèi)行本來不需要憑排序來了解，而是憑借自己對本領域的了解做出獨立判斷。 只有這樣，科學才能發(fā)展。 如果大家都是一窩蜂去排隊，或者研究機構和大學都把排序作為評判研究者唯一的標準和指標，那對科學的發(fā)展會非常不利，會嚴重影響科學工作者研究的動力。 問： 如果一味地用競爭、排序等方法，會扼殺那些天才的創(chuàng)造性，因此，對于理解世界是最大的傷害? 許成鋼： 我想說的不止限于最偉大的天才會不會被扼殺的問題。 對于任何人，他對科學有強烈的興趣、他想要從事科學研究，就應該建立起基本的科學探索的價值觀。如果他的腦子里沒有這個基本價值觀，他的價值觀就是市場價值，就是為了在市場上競爭能夠贏，或為了賺錢，或在什么方面立即得到回報。 這樣的價值觀是很難在科學上做出貢獻的。 例如，即使只想研究清楚中國某個地區(qū)的經(jīng)濟問題，如果研究的目的只是為了在市場上競爭和掙錢，問題是弄不清楚的。 在這樣的狀態(tài)下，甚至學習都學不好。 價值觀到底是為了理解世界，還是在市場上贏，這兩者是不一樣的。 我想這是很基本的東西。 此外，杰出的科學家總是在大批對科學有狂熱興趣的年輕人中產(chǎn)生，必須在年輕的時候使這樣的價值觀在一部分人中間生根，鼓勵、培養(yǎng)他們的好奇心、探索的興趣、批判的精神，樹立“為了認識世界而不是為了市場價值”的價值觀。 總之，深受愛因斯坦學術精神的影響，我認為，最深刻的學術研究的動力是對學術探討無止境的好奇心，而不是在競爭中取勝。 一個普遍的道理是：競爭并非對所有領域都是最重要的。歷史上，絕大多數(shù)最偉大的科學、藝術成就不是受競爭驅(qū)使。 相反，庸俗化地全面推行市場競爭會誤導年輕人。特別聲明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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